原文刊登于《学前教育》幼教版2025年5期
受访专家 | 浙江省安吉县教育局 程学琴
文 | 《学前教育》记者 程洁
编者按
2024年11月召开的“2024‘安吉游戏’国际学术会议上”,安吉游戏再一次受到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关注。从2025年2-3期开始,本刊将陆续刊登来自安吉地区学前教育工作者的一系列实践总结和经验反思文章,以此启发更多业内同行觉察自我,反思以儿童为中心、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儿童等理念,有没有真正贯彻落实到教育实践中,进而更好地贯彻落实《幼儿园保育教育质量评估指南》(以下简称《评估指南》)精神,及自觉用好“六个必须坚持”这一党的二十大提出的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世界观、方法论。
程学琴,正高级教师,曾任安吉县教育局学前科科长。作为安吉游戏创始人、世界真游戏联盟发起人,还担任教育部基础教育教学专业指导委员会学前教育保教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常务理事、浙江省教育行业指导委员会委员、香港“安吉游戏学习圈”顾问。研究领域包括学前教育的公共政策与管理、早期儿童游戏与课程。2014年,获首届基础教育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奖一等奖;2019年,获全国教育系统先进个人称号。
众所周知,安吉游戏是中国县域学前教育改革的一项伟大成果。但是,安吉游戏形成的真实过程、荣誉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站在进一步全面深化学前教育改革这一重要历史节点,我们有必要坚持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方法论,透过安吉游戏的发展历程,挖掘发生在安吉的县域学前教育改革的底层思维和深层逻辑。
2024年的6月、9月和11月,本刊报道团队三度深入安吉地区调研,持续访谈了安吉游戏创始人程学琴老师,围绕安吉游戏形成的条件、过程,背后的儿童观究竟是什么,新的儿童观如何落地,区域学前教育改革如何不断深化等问题展开对话。
记者:作为安吉游戏的创始人,您为安吉的学前教育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很好奇,当时您是怎么想把游戏作为安吉县学前教育改革的起点?
程学琴:改革初期,我几乎走遍了安吉所有的幼儿园,调查时拍摄过很多照片,几乎没有一个孩子眼里有光:孩子们坐在小学淘汰的课桌椅中间,在几乎跟小学一样的教室里上课,在操场上做操,即使在户外晒太阳,也是拿着笔在写字,不断地学本领。那时的幼儿园游戏活动匮乏,你看看照片里孩子们的眼神,要么恍惚,要么呆滞,要么无奈中带着忧虑。后来,我们虽然为孩子提供了游戏,却常常不得其法,即便给予了所谓的“机会”,孩子们的表情仍满是尴尬与无奈。我还拍过一些视频,孩子们被问及是否喜欢每天做操、上课、不断地学本领,会抗拒地说“不喜欢”,甚至一个入园仅半年的3岁孩子就已经评价自己在“假学习”。怎么不令人痛心呢?
记者:这样看来,改革初期,安吉地区幼儿园的客观条件并不优越。
程学琴:是的,安吉坐落在浙江的西北部山区,20世纪80年代,经济发展水平在浙江省内部算是相对较低的,属于欠发达地区。那时全县的学前教育状况实在堪忧。虽基本实现了“村村有幼儿园”,但管理网络不健全,农村学前三年入园率不到40%,经费严重不足,政府投入的幼教经费仅占全县教育经费的0.89%。幼儿园的办园条件简陋,硬件设施陈旧。绝大部分幼儿园附属于小学,“小学化”盛行,缺少适合幼儿的教育方法和玩教具资源,违背了幼儿教育规律。幼儿园教师队伍也存在诸多问题:学历低、教师资格认证率低、职业满意度低,社会地位和待遇远不如中小学教师。当时,我们的幼儿园教师人均年收入不到4000元,初中以下学历的占比较高。
记者:程老师,在外部条件那么不利的情况下,您为什么还会带着老师们坚持改革呢?
程学琴:面对调研结果,我们一直反思:作为成人,我们究竟做了什么,让孩子失去了灵性?为什么孩子的眼里没有光?到底怎么做才能让孩子真正开心快乐?让孩子坐在现代化的豪华教室里上课、学本领,他们眼里就会有光吗?
我就开始琢磨自己的小时候。我出生在农村,小时候没有上过幼儿园,但是,我却有着各种美好的童年游戏记忆,非常感谢父母给了我一个自由自在的童年。那个年代,很多农村妈妈都是少则生六七个,多则生十来个孩子,邻居家都是一家好几个小伙伴。10岁前,我家就我跟大弟两个孩子,11岁才有了小弟。我的父母对孩子特别放手,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无条件地爱我们。
最早的记忆是妈妈用自己做的炒米糖,吸引邻家孩子来和我一起玩,一群小伙伴捉迷藏,从我家躲到他们家,一边躲一边不停地换地方,一会儿躲草堆,一会儿又躲到邻居家的门后面、床底下、屋檐下的空缸里。没有大人来打扰我们,那种挑战和刺激才叫好玩。
我家后面的不远处是河滩,我们一群孩子常在河滩玩石头、爬柳树抓知了、挖水沟引河水,各种地玩。记得我们把石头垒起来当墙,用柳树枝盖在上面当屋顶,忙碌了半天终于成功了,兴奋地钻进去,挤在里面。那种满足和喜悦,现在想起来都开心。
我们游戏的时候,总是喜欢搞“花头”(方言,表示花样的意思),喜欢玩刺激的和有难度的游戏。生产队里有块水泥晒谷场是我们喜欢的游戏场。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我们一群孩子用柳枝串着自己从水沟里抓的泥鳅,双手举着绕晒谷场奔跑,还专挑水泥地的边沿上跑,因为那边沿很窄,也不光滑,给身体平衡带来了挑战,跑起来很刺激。我越跑越起劲,结果不小心一脚踩歪,摔倒了。水泥地的毛边像刀一样,我一开始都没有感觉到痛,后来才发现大脚趾头和小腿胫骨处有两大块皮肉翻了出来,自己赶紧把翻出来的皮肉按回去,回家不敢说,就悄悄找了布条绑起来,第二天继续玩。到现在,我的胫骨处还有大伤疤。
每年跟着爷爷到姑妈家住一阵子是我特别开心的事。姑父有6个兄弟,房子都建在一起,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就有十几个,十几个孩子一起玩,满村子地奔跑和游戏,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记得我们玩“娶新娘”游戏,伙伴们分工合作,有的用番薯梗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做耳环和项链,有几个扛着棍子假装抬嫁妆的,有的拿石头当鞭炮,边走边扔,边喊“新娘子来啦,嘭啪”。现在回忆起来,我们那帮小伙伴就像是一个话剧团,我们每个角色都演得可投入了。每次到吃饭的时候都是姑妈来找我回家。记得姑妈还开玩笑说我,小女孩这样野玩,以后长大了,没有人要你怎么办。
我的童年除了说不完的和小伙伴一起各种玩,还有许许多多令我陶醉的独自游戏。比如,见到妈妈用辣蓼草做甜酒酿的酵母,我就特别好奇,跃跃欲试。我把妈妈种的芝麻花摘了,用石头敲打后和上泥,做成丸子,还在地上挖洞,在洞里面铺上草,把丸子放在草上,然后把洞口盖上,过了几天,还真闻到了发酵的味道,可有成就感了,而我的妈妈居然没有责骂我。
我在屋后的竹林里引蚂蚁出洞,一玩就是半天。我用各种办法引蚂蚁出洞,用小虫子、蚯蚓等做诱饵;观察蚂蚁是如何回去叫援兵来搬食物的;还观察蚂蚁队伍里的不同成员,有黑色大蚂蚁、有长翅膀的蚂蚁等等;观察蚂蚁用触角对话,还循着长长的蚂蚁队伍找蚂蚁的家。那种兴奋和成功感占据了整个大脑。
我还常常在家里猪圈的土墙上找小洞洞,因为里面住着野蜂,大多是黑色的。我就蹲在墙边观察野蜂是怎么进出的,拿细细的竹枝掏洞里的野蜂,然后用火柴盒装起来,就像寻到宝一样。有时,我还在墙角沙土里找漏斗状漩涡,发现在漩涡底部有个虫子是通过倒着爬形成漩涡的,我们叫它“贼骨头”,用各种办法挑逗它,最后抓起来,可好玩了。
我后来寻思,我对童年美好的回忆几乎都跟玩有关,那么其他人呢?于是,我开始对同事、同行,甚至领导进行访谈,让大家回忆小时候印象深刻的游戏。好多人讲小时候的游戏,都特别有意思。我有个朋友讲小时候“偷”西瓜,把技巧说得头头是道。我的同事蒋科长回忆自己小时候爬树掉下来,感觉脖子被摔得“缩”进去了一截,同伴帮忙“拔”出来继续玩。还有我先生的发小阿牛,他说小时候家里穷,放学后常去砍柴和拔草,但小孩子哪里是真干活啊,常利用锄头、柴刀这些农具干各种“坼骨头”(意为各种调皮捣蛋)的事,自己找乐子。他曾自豪地说:“现在想想我们还是真有水平的。比如,我们砍柴时经常在山坳里的水塘玩,一人一把柴刀‘啪’地扔进水塘里去,然后跳下去,在浑浊的水里摸索着把刀找回来,还不能割到手。那时候就觉得这是个刺激的高难度的游戏。一个刺激是害怕割到手脚,还有一个刺激是这可是家里重要的工具,如果找不到,回家就得挨打。我们一边害怕,一边玩得不亦乐乎。”
我先生还回忆:小时候放学回家几乎都要被父母要求去干活,他们男孩子最乐意干的活就是七八个伙伴相约拉着双轮车去拔草,因为那是他们释放玩的天性的疯狂时刻。他们跑到离家三四里地的公路上,把几个双轮车连接起来,像火车一样,从山岗上开始往下冲,再利用惯性从下往上冲到第二个山坡上。坐在“火车头”把控方向最有挑战。当他们掌控不了方向时就跳车,在冒险中体验着刺激带来的兴奋。常常是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活还没有顾上干,他们就会慌慌忙忙地拔一点草。为了让劳动成果看上去多一点,他们还学会将草抖了又抖,再放到双轮车上回家,以免父母不满意,下次不让出来了,因为这样玩确实是上瘾啊。他说的时候两眼放光,满满的成就感。
记者:程老师,您的童年太让80后、90后、00后羡慕了。仅仅是童年玩的记忆,让您和老师们坚持改革,努力做到“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儿童”吗?
程学琴:不仅是记忆驱使,这么一路研究下来,我们对现在有了更多反思,也有了更多发现。我们发现:成人根本不尊重孩子、不相信孩子,早把自己童年的最美好经历抛到了脑后,总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地强迫孩子按部就班地做成人安排的事,被动地接受成人的想法。孩子玩自己喜爱的游戏的权利都被我们剥夺了,孩子是在被迫适应着成人,所以眼里才失去了光彩。
我们还发现:受到普遍欢迎的游戏具备一些共同特点,细思这些特点背后有着我们寻找的答案。
户外——普遍受欢迎的游戏大多是在户外自然野趣的环境里玩。
足够的时间——时间越充足,孩子们的玩法越丰富,创新越多,解决的问题越复杂。
冒险——有点冒险和挑战才有意思。为啥孩子们喜欢不走正路呢?就是因为小路有挑战、有刺激。人天生就有冒险精神,进化心理学也告诉我们,孩子一出生,就具备了在玩耍中冒险的本能。早期的人类一出生,周围就危机四伏。他们不仅要迅速察觉、识别危险,还要正确地应对危险——不管是自我保护,寻求别人的帮助,还是逃跑避险。所以,冒险,这项关乎存活的本能,深深地根植于我们的基因之中。挪威心理学家艾伦·桑德斯特(Ellen Sandseter)教授也认为,孩子天然需要尝试危险和刺激。面对非常规的冒险刺激,孩子们一开始会恐惧,但随后他们就能学到克服恐惧的新本领。
简单——用来游戏的材料没有按照成人的玩法来设计,只要孩子们觉得需要,任何东西都可以为其游戏所用。当然,简单、可移动、能随意摆弄的材料最受欢迎。
自由自主和不被打扰——这是最最重要的,那些童年最难忘的游戏都是成人不在场的。孩子们之所以能大胆地做实验或去冒险,能保持好奇,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不用担心成人的打扰。当有心理安全感时,孩子是不需要成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的。没有成人的指手画脚时,孩子们就会意识到,“我可以做决定”“我能解决”,孩子自己能决定玩什么、怎么玩、跟谁玩。当他们在游戏中能够随心地表达和实施自己的想法,主动学习就发生了。
投入和喜悦——当孩子们深度投入到复杂的、自发的问题解决和同伴交往中,完全沉浸在与自己选择的同伴一起游戏的状态中,这种有意义的投入给孩子们带来的是深度的快乐,即成功后的喜悦。这是那些难忘的童年游戏的典型特征之一。浙江大学的胡海岚博士及其科研团队关于“胜利者效应”的研究得出:小成功有助于大成功,即“成功才是成功之母”。深入研究后,胡海岚博士的团队发现了这一现象的生物机制:大脑皮层中的某一神经环路,在“胜利者效应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获得胜利之后,此神经环路的突触连接程度会显著加强,进而影响后续表现。成功的经历可以改变身体的内在机制,从而形成更有利于再次获得成功的状态。拥有内部动力的孩子会持续感受到进步的喜悦和成就感。这样才不会依赖于外部的动力,或者执着于从与别人的比较中获得快乐。能时常感受到成功所带来的成就感,是通往更大成功的关键。爱尔兰临床心理学家及神经学家伊安·罗伯森(Ian Robertson)教授曾说:“胜利者效应广泛适用于各个物种,包括人类。只要你能够拿下胜利,尽管当下对手很弱,但胜利本身可以让你在之后与强敌对决时更易取胜。”总而言之,因为童年有丰富的游戏经历,人长大了才会特别独立自信,即便遇到困难,遇到别人的不理解,也能毫不动摇地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正因为有了对童年记忆的深刻反思,还有对最新的脑科学、心理学研究等的了解,我们才能从心底理解“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儿童”的深刻意义。
记者:您的这些发现太令我们震撼了。我也反思自己,作为80后,我们的小时候太不好玩了。
程学琴:哈哈,我还真的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20世纪70年代前出生的人都有着难以忘怀的丰富的游戏记忆,反而是80后、90后,甚至00后的年轻人,童年的游戏记忆少得可怜,尤其20世纪80、90年代后在城镇出生的人,童年几乎没有什么刺激的游戏玩法。
现在,社会变了,到处都是居民楼群,农民也住上了楼房。孩子们也被困在高楼里,被钢筋混凝土包围,整天摆弄那些电子化产品。孩子们应该回归自然,这才是遵循天道。但现在的孩子都不爱接触自然了,出去旅游还问导游能不能住酒店看电视、玩手机、打游戏。从小学生到初中生,都不愿意出门,越不接触自然就越不想去。
再看看学校里都铺着塑胶跑道。就像是把山里的老虎关进笼子里,没有了适合的环境,老虎也会变成大号的“猫”,失去了它的天性。人也一样,被关在这些人造的环境里,天性都被抹杀掉了。孩子天生就爱玩,可现在却觉得自己像个学习机器,这怎么行呢?现在的情况真是让人着急。
记者:正因为重新树立了对游戏的基本理念,改变了传统的游戏观,您才会带着安吉的老师们坚持做到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孩子吧?
程学琴:与其说是对游戏的基本信念,不如说首先要树立对儿童的基本信念。儿童观非常关键。我做过大量的访谈,当我问:您相信儿童吗?会有部分受访者回答相信。当我再问:您相信儿童会主动学习吗?您相信儿童是主动的有能力的学习者吗?您相信每一个儿童都是积极主动的、有能力的学习者吗?您时时处处都相信吗?回答相信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没有人相信。
当我问“是什么让您不相信的呢”,我却发现不相信的背后是成人各种各样的恐惧。有的恐惧,孩子没有安全意识,如果相信的话,会出事;有的恐惧,孩子只知道“傻玩”,如果相信的话,会学不到知识;有的恐惧,孩子玩自己的游戏,会造成五大领域的发展不均衡,有的恐惧,孩子玩开心了,会混乱失控;有的恐惧,孩子在游戏中低水平地重复,会没有更高的发展;有的恐惧,调皮的孩子只会疯玩,没法形成规则意识;有的恐惧,能力差的孩子不会玩、会无所事事、四处游荡;有的恐惧,游戏玩多了,入小学会坐不住……最有意思的是,曾经有位知名的儿童发展心理学专家,居然对孩子玩可移动的梯子充满恐惧。他当时指着正在玩双梯的孩子对我说:“这是万万不能的,要把梯子四个脚固定起来,不然孩子‘发疯’了会推倒梯子伤害同伴的!”试想,在这么多的恐惧驱动下,成人会对孩子做什么呢?
华东师范大学刘晓东教授曾说过一段话,我每次都会跟大家分享:“新的儿童观会引领新的教育观,新的教育观将引领新的儿童教育,新的儿童教育将培养出新的儿童。新的儿童将成长为新人,而新人将构建的是新民族、新国家、新社会。”所以,我们对儿童的看法是如此重要。我们如果把儿童看成是被动的、无能的接受者,我们就会主导儿童的学习,那么培养出来的也不会是有创造性的儿童。如果我们把儿童看成充满创造性的、积极主动的学习者,用这样的儿童观去引领我们的教育观,我们就会放手,儿童探索在前,教师观察、陪伴在后,那么我相信,我们培养出来的就是充满创造力的人才。
记者:相信儿童是积极主动的学习者,不正是《评估指南》里提到的新的儿童观嘛。可是,新的儿童观怎么落地呢?
程学琴:对,我们不断反思实践形成的儿童观和《评估指南》的精神是一致的。儿童观出了偏差,如何纠偏?就像医生看病一样,先得找到产生问题的卡点,然后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
当年我就是通过深度调研去寻找“病因”的。对幼儿园一日生活的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真相的追寻。我发现:当时,游戏中的真相是,“玩什么,怎么玩,跟谁玩”都由老师说了算;上课中的真相是“老师预设问题,孩子回答问题”,“小眼睛看什么、小耳朵听什么、小脑袋想什么、小嘴巴说什么”都由老师说了算。
举个例子你就可以看清真相了。记得当时为了弄清幼儿园一日生活一环套一环、环环紧扣背后的真相,我选择了安吉地区7所不同级别的幼儿园,扎进班里观察记录一日活动的各个环节。我发现:一天下来竟然有17~21个环节,孩子不断地被老师呼来唤去,老师用小铃、儿歌和小游戏控制着孩子,以防孩子们乱动不守规矩。更让我诧异的是全园统一行动,比如早操环节,只要早操铃声一响,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如厕,各班老师都会立马带领孩子奔向操场。有一天,我正在一个大班调研,心里还想着得看看大班集体教学活动与小学衔接的问题。谁知课刚刚上了十几分钟,传来了早操前的广播声,老师就敲起小铃,指挥孩子们排队出去做操。碎片化的一日生活中,每一个环节都在老师的控制中,孩子们统一行动,出现大量消极等待。老师不停地说教和组织纪律,咽喉炎成了职业病,管控孩子带来的情绪焦虑让老师身心疲惫!原来孩子在幼儿园里,头脑、眼睛、嘴巴、双手,甚至可支配的空间、时间都被控制了。我们每天看到的孩子是成人管控后的“假孩子”,原来我们犯了一个逻辑上的低级错误。我们的孩子被管控着,没有机会展现真实的自己,教师也哪来机会准确地理解儿童呢?不能准确地理解儿童,教师怎么可能以适宜的方式去发展儿童呢?教师准确理解每一个儿童的前提是,儿童得有机会展现真实的自己。
所以,新的儿童观落地的首要必备条件是,解放儿童、看见儿童,即儿童有机会尽情地展现自己的最大潜能,老师有可能看见孩子的能力。俗话说看见即疗愈,在纠正儿童观上何尝不是这样呢。于是,我们就提出了用最大程度的放手和最小程度的干预来解放儿童。
解放了儿童,解除了对儿童的管控后,我们就把关注点放在看见儿童上。用我们看见的儿童的真实表现,去击破我们内心不相信儿童带来的那些恐惧。
放手后,看见了孩子们在游戏中清楚地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有着很强的安全意识,就连几个月大的婴儿都知道保护自己,我们就相信了孩子是有自我保护能力的;看见了孩子疯玩的游戏行为中,有着大量的解决复杂问题的机会,有着涵盖各领域的深刻而复杂的学习,我们就相信了孩子有主动学习的能力;看见了“混乱失控”的游戏中,乱的是成人的秩序感,“混乱”背后是清晰可见的孩子们游戏的心理逻辑,我们就相信了孩子天生就是游戏高手;看见了孩子们的低水平重复中有着细微的变化,孩子们自己创造了最近发展区,他们是在小步递进地发展,我们就相信了孩子能够自己调整游戏难度;我们还看见了孩子的游戏规则是玩出来的,我们就相信了孩子能够制定游戏规则;我们发现孩子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的行为背后都有故事,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而已;我们还看见游戏玩得充分了,孩子更加容易安静下来……
随着“看见”的不断累积,我们新的儿童观循序渐进地经过了四个阶段后成功落地。第一阶段,我们不知道自己没有正确的儿童观。第二阶段,我们认识到自己的儿童观并不能保持坚定,这个阶段充满挑战,因为很难不犯错就学会。第三阶段,我们建立起了准确的儿童观,但是尚未与潜意识整合起来,不能一直保持,也没有形成习惯,仍然需要我们聚精会神地去实践。第四阶段,准确的儿童观成为了信念和习惯,并且进入了潜意识,在日常工作中会很自然、很容易地展示出新的儿童观。就像老司机踩刹车,已经不需要思考,脚下的动作自然就出来了。
当儿童观变成信念后,老师的行为才会变得自然而正确。信念转化成无意识的行为,才是真正的教育实践。儿童观的改变,让我们也改变了传统的教学模式,改变了原来整天忙碌着从上到下地去设计一些知识点,去设计活动主题,让孩子被动地学习。从教师预设在前、孩子跟随在后,逐渐转变为儿童主动学习在前、教师紧跟其后。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惊喜地发现:教师的职业幸福感、专业创造力,以及与孩子互动,回应、支持儿童的水平都有了惊人的提升。现在,我在幼儿园随手一拍,都能发现孩子们眼里有光、心中有爱、充满灵气,这也让照片都变得鲜活起来。
面对未知的未来与未知的能力,每个儿童都自带无限的天赋,都是主动的学习者。成人该做的不是打造他们的能力,而是创设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而这些其实正契合了中华先贤提倡的“道法自然”“大道至简”的理念。过去,我们违背人的成长规律去作为,导致孩子失去了活力;现在,我们明白了要尊重自然规律,尊重儿童的天性,我们会坚定不移地走在探索的道路上。
记者:所以,儿童观、游戏观、教育观等深层观念的更新,改变了我们理解幼儿园保教实践的底层逻辑。而幼儿园保教实践的改变,又进一步巩固了新的儿童观、游戏观、教育观,形成了不断内循环的自我强化。真的要为安吉喝彩!
我们都知道,知行合一是最难做到的。您带着安吉的老师们摸索出了一条属于安吉自己的改变儿童观、游戏观、教育观的道路。这条改革的道路一帆风顺吗?中间经历过哪些曲折?
程学琴:2001年,《幼儿园教育指导纲要(试行)》(以下简称为《纲要》)颁布。安吉成为了湖州市贯彻《纲要》的试点县。我们利用地方资源,开发了一系列低成本、高质量的教玩具,当时以为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甚至为了改变老师过去不重视游戏的旧有观念,从2002年起,我们连续多年举办以“竹”为主题的自制玩具大赛。2006年,教育部举行“全国自制玩教具评选活动”,安吉推出的三所幼儿园分别获得一、二、三等获奖,观赏性强且制作精良的游戏材料受到多方青睐。
安吉县在2003年获得了“全国幼儿教育工作先进县”的称号,2005年依托“贯彻《纲要》,利用地方资源创建低成本、高质量的学前教育”课题,在教育部举办的“全国落实《纲要》经验交流会”上汇报,荣获高度评价。我们也曾为这些荣誉而自豪,但更深深地知道,这些荣誉是对我们的鼓励和鞭策,提醒获得荣誉的我们继续保持清醒。
回头看当时的游戏材料设计,有些虽然设计巧妙,体现了多元的教育目标,但实际上多由成人主导,尚未考虑儿童的自主性与创造性。而且,过多的比赛导致一线教师疲于加班加点设计自制玩教具。甚至,当时的安吉,一到夜晚,幼儿园经常灯火通明,教师家属甚至都赶来幼儿园帮忙制作玩教具。但是,教师精心设计制作的玩教具投放没多久,孩子又不喜欢玩了。结果,我们看到,形式主义让我们的教师倦怠,功利主义使我们自欺欺人。我们让老师加班加点,做了很多形式主义的事情,却让老师疲惫不堪。那些荣誉的背后,我们也知道有些东西并没有真正落地。儿童发展、教师成长、家长满意的这样一种良好的生态关系真的落地了吗?我们“去小学化”的改革真的有效吗?“去形式主义”一定是痛苦的,我们经历了很多内心的破旧立新,在困惑、矛盾、纠结中痛下决心,打破学前教育中形式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沉疴旧疾。我们尝试找回学前教育专业的定位,从放手游戏开始,找回对儿童的尊重和理解。
但是,放手初期,我们也要面对种种质疑和排斥。比如,放手后孩子出了事,怎么办?室外活动,老师该怎么管理?该给孩子提供什么玩具材料?场地杂乱,怎么办?家长反对或者说闲话,又该如何应对?不仅如此,局里分管安全的领导也向我表达了强烈的忧虑,“我的头都别在你的腰上了,你懂不懂”。
同时,我们推行的游戏改革与一些常态化的培训、竞赛活动也产生了冲突。学术界也不乏质疑之声,认为教师放任孩子、不进行传统地或者游戏化地“教”,就失去了教师的尊严。而家长们更是不理解,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学校成天玩耍,衣服鞋子弄得脏兮兮的,别家孩子都开始学乘除法了,自家孩子却“什么都没学”,极为不满。但正因为一直在观察游戏中的儿童,一直在倾听、理解儿童,真正看见每一个儿童。所以,我们才没有动摇,始终坚守信念,咬定青山不放松,在实践中持续验证游戏对儿童的价值和意义。
记者:面对未来,您认为安吉游戏背后的儿童观、游戏观和教育观依然适宜吗?
程学琴:未来已来,世界变化之快前所未有,教育当下面临的艰巨任务是转变教育模式,应对时代的要求。2020年1月14日,世界经济论坛发布了白皮书《未来学校:为第四次工业革命定义新的教育模式》。伴随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的到来,就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教育模式。
白皮书里面也讲到了,目前不少国家的教育体系中,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与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相适切的直接教学、记忆为主的被动学习模式,而不是促进批判性思维和主动学习为主导的模式。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时代,在直接教学和记忆为主的被动学习模式中,老师带着知识走向学生,学生获得的是知识。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在促进批判性思维和主动学习为主导的模式中,老师陪伴学生走向知识,学生获得的更多是获取知识的能力,而非仅仅是知识这一结果本身。
当今时代,如果我们依旧秉持旧有的儿童观,将孩子视为被动的接受者,采用与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相适切的以直接教学和记忆为主的被动学习模式,那么培养出来的孩子必然缺乏创造性。就像中国知名校长冯恩洪所说的:“全中国的课堂都有一个特点,问题来自老师的预设。中国的教育培养出的人,原创性的发明发现不行,这跟中国的课堂只重老师预设问题、学生回答问题,学生发现有价值问题的能力缺失,不可能没有关系!今天课堂价值的缺失,就是20年后公民素质的缺失。”
改革中,我跟安吉的老师们一起反复思考:是不是还在用过去的课程模式为明天的社会培养今天的儿童?有没有使用适切于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的促进批判性思维和以主动学习为主导的教育方法,去培养我们当今的孩子?如果不是,那我们就得警惕了。
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需要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需要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共同去实现。就像习近平总书记讲的,要坚持把服务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为教育的重要使命。学前教育又何尝不是呢?
中华民族要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要向世界贡献中国智慧,基础教育的基础——我们的学前教育首当其冲。我们要有适应这个全新时代的教育模式来培养我们未来的孩子。
未来已来,关键不是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而是要确保孩子不跑错方向,否则只会越努力越偏离目标,这一点至关重要。
记者:世界经济论坛于2019年下半年在全球范围内选出了16种契合“教育4.0框架”的面向未来的教育模式,重点介绍了5种创新模式。安吉游戏特别幸运地成为中国地区唯一入选、也是世界学前教育领域唯一入选的教育模式。之前,您一直提到安吉学前教育工作者特别提倡反思。现在,安吉游戏又有了新的荣誉,还需要保持反思吗?
程学琴:世界经济论坛曾评价“安吉游戏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幼教模式,引领21世纪教育的未来”。但是,我觉得这句话应该这样表述才更为恰当——通过提供一个理想的中国幼教模式,教育部在中国创导的“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教育理念引领21世纪世界教育的现在和未来。因为安吉游戏坚持了20多年,其实就是坚持把教育部倡导的“以游戏为基本活动”的要求落地。2015年3月,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主任米切尔·雷斯尼克(Mitchel Resnich)博士的邀请,我赴美国给实验室30多位研究员分享了安吉游戏。当时,一起来听我分享的还有研究发展心理学、游戏、学习和设计之间相互作用的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伊迪丝·埃克曼(Edith Ackerman)。分享结束后,他们坐在一起讨论时说:未来,安吉游戏会在世界学前教育界产生历史性影响。当时,米切尔博士就对我们说了这样一段话,“安吉游戏就是为明天的社会培养今天的孩子”,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
2018年4月,我应米切尔博士的邀请第二次在他的实验室分享,遇到了“U型理论”的提出者奥托·夏莫博士。夏莫博士历时8年、访谈了150位杰出科学家和企业家,并与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彼得·圣吉教授等深度会谈一年半,后经长达两年的整理,创建了“U型理论”。他认为,安吉游戏是“U型理论”的典型实证案例,并于同年5月带队前来安吉做了深度采访。
安吉游戏的诞生和发展就是一个不停歇的反思性实践过程。我认为:荣誉代表的是过去的努力,不代表现在的完美无缺,更不能代表未来。只有紧跟时代发展的步伐,不断看见自己的不足,迎接新的挑战,突破新的认知边界,才能葆有旺盛的生命力。
我们真的面对“为明天的社会培养今天的孩子”这个问题,问到底、说清楚、做到位了吗?未来已来,世界变幻莫测。面对未知的未来,还有未来所要求的人应具备的未知的能力,面对自带无限天赋、作为主动学习者的孩子,我们该做什么?我想,我们应该做的是创设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我们要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先贤老子提出的“道法自然,大道至简”。我们还应该创造条件,放手儿童,让儿童发现世界;作为成人,我们在发现儿童的过程中向儿童学习,与儿童共同成长。
但是,我们真的理解了“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是什么吗?我们发现了多少“儿童的发现”?我们的实践有没有走回头路?这些都是我们要时时觉察和反思的。
记者:您提到的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很多幼儿园园长、教师一提到安吉游戏,就会联想到安吉梯、安吉箱、安吉筒、炭烧积木等独具特色的材料。为什么你们会选择投放大量的梯子、箱子、水管、木块、木板等材料?游戏材料是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吗?
程学琴:的确,我们的这些材料是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之一。你们是不是好奇,我们怎么就会想到用木块、箱子、水管、梯子这些东西来当游戏材料呢?这还得从我跟你提过的童年游戏说起。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那时候,家里的大木柜、大木桶本来是用来装谷物的,大缸是用来腌菜的,没想到后来成了我们这些小孩玩躲猫猫的好地方。我们躲进缸里,还在上面盖东西,特别具有隐蔽性,甚至有些用来装谷子的空棺材最后也成了我们躲藏的“秘密基地”。我们贪玩的时候没那么多忌讳,发现有空隙的地方都会躲进去玩,玩得可刺激了。
说到梯子,我们小时候可喜欢爬高了,包括爬树、爬竹子、爬阁楼。当时,家里靠在后墙的长梯就成了我和小伙伴挑战自己的“好帮手”,借助梯子爬到一定的高度,然后从竹子和树上滑下来。虽说爬的时候也会不小心摔倒,但那种往上爬的劲儿可足了,根本停不下来。小时候,我们在河滩垒石头盖小屋,充满挑战。石头、树枝、木板都是游戏的玩具材料。现在,玩安吉游戏时用到的箱子、梯子、滚筒、户外炭烧木块等,就是我们受到小时候游戏经历的启发而挑选、设计出来的。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低结构材料。在研发游戏材料的时候,我就问我家先生:什么材料是最简单的又是最复杂的。碰巧,他是学建筑专业的。他脱口而出:“砖头!标准砖头,看着不起眼,但再复杂的建筑都能够建构出来。”我就琢磨,既然砖头这么好用,我们就拿给孩子们去玩。
我们最早找到建筑工地上的黄砖,孩子们可喜欢用来搭建了。但黄砖很重,表面又很毛糙,小朋友的手受不了。正好,我以前有个同事离开政府部门后,下海研发轻体墙砖。于是,我就跟时任安吉县机关幼儿园园长的盛奕老师说了此事,她立马找来了轻体砖。虽然轻体砖表面光滑,也轻了很多,但是不耐磨且易碎。后来,我们就用木头加工成砖块的形状,并且受到当地木材加工厂生产工艺的启发,使用火烧技术处理木头发霉的问题,但还是不尽如人意。随着碳烧工艺的升级,我们最终通过碳化解决了木制积木内部发霉的问题。
后来,随着孩子们的游戏,我们发现仅仅有标准砖块还不够,我们就以砖块的尺寸(240x120x60毫米)为基础,增加了有倍数关系的正方体、长方体和圆柱体等等。就这样,安吉地区幼儿园使用的户外碳化积木终于被研发出来了。
当年,我们都像着了魔一样,看见什么都会想:这个可以给孩子玩吗?当时,我的办公室正好就在安吉县机关幼儿园。在游戏材料的研发上,我跟盛奕是最佳搭档。她的行动力特别强,比如晚上我画个图给她,不出三天,玩具就会出现在游戏场。比如,四边桥,她只花了两天就让师傅做出来了。还有木箱,她反复多次和木工师傅讨论制作工艺——一开始,先用三合板,但太轻,于是就用五层的板材来增加重量。但是,因为太厚,木工师傅说不行,孩子也搬不动。于是,我们就在箱底加上轮子,就这样不断地优化改良。安吉地区那时候举办了大量生产办公转椅的企业,我发现制作转椅的合成板很合适,比五层板材轻薄,但比三合板的耐磨性好。最后,我们就用这个来做木箱,既经得起孩子们任性地玩,也方便他们自主收纳。
记得有一次,我从杭州出差回来,乘坐的班车正好停在安吉青山站。当时,我一眼看见路旁有一堆巨大的圆柱体水箱和直径60—70厘米的螺纹水管。我心想:这些不就是孩提时我最想要的可以带着跑的小房子吗?那些水管不就是上、下、里面都可以任意玩,而且还可以滚动的好玩具吗?我激动得马上给盛奕打电话。第二天,除了大水箱,长短不一的水管和二通、三通接头都出现在了幼儿园的游戏场上。还有一次,我开车从修路的工地上路过,发现了大型吊车换下的特大轮胎,马上就打电话给盛奕。第二天,这个特大的轮胎就成了孩子们玩滑索的垫脚台,或者成了架木板、搭梯子的底座。
那个时候,我们连报废车回收站都去查看,寻找一切可以给孩子玩的东西。我家隔壁的邻居是做钢材和报废车生意的,我就跟他讲这个车如果给孩子玩,能对孩子的发展怎么怎么好。报废车原则上是不可以拿出去再使用的,我的邻居被我感动了,居然把汽车的发动机拆了,然后送到幼儿园给孩子们当玩具,这可把孩子们高兴坏了。但是,报废车毕竟不是作为玩具设计出来的,所以投放后,我们也仔细检查了车辆的内外部,后来为了游戏安全还卸掉了车门,在汽车底部做好加固。
记者:研究游戏,是不是把您和老师们都逼成了“玩具设计师”?
程学琴:我们研发玩具材料,跟玩具设计师不一样,说实话,更多时候倒像“捡垃圾的”。因为没有钱买材料,我们只能变废为宝,在全县的各种加工厂到处跑,搜集和收购厂子要扔掉的边角料和处理品,企业老板大都会比较大度地说,“你们自己拉走吧,不要钱”。在各个废品收购站,也常常看见幼儿园老师的身影,她们往往先问“你们有没有不要的东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进门自己去找。慢慢地,我们整个县对游戏的理解和支持也越来越好。
我们还把当地的木匠培养起来了。因为那些收集上来的游戏材料都需要经过二次处理。园长、老师们常常指导木匠师傅按照她们的意图进行加工,再给孩子玩。往往第一天沟通后,第二天木匠师傅就靠着一双双巧手把游戏材料做出来了。那段时间,一到傍晚,幼儿园门口常常出现一群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园长和老师,后面跟着一辆装着材料的拖拉机。保育员阿姨连夜把材料清洗干净,可用的就直接投放在游戏场地,第二天马上观察孩子怎么玩这些材料。如果发现不适宜孩子游戏的材料,就连夜跟木匠说好如何再加工处理,加工好了再投放。
慢慢地,当自制玩具材料在安吉的很多幼儿园越来越多地出现,我也越来越感觉到了安全压力。就拿研发滚筒来说,一开始用的是下水道排水管,因为担心材料的安全问题,我开始想着是不是可以用木筒代替,就找箍桶师傅做了一个木筒,还找篾匠师傅编织了四个。可是,投放这些材料后观察孩子们的游戏现场,我发现都不可行,于是又找来自来水管代替下水道排水管。记得有一次,我购买了双层自来水管,跟传达室的保安一起动手制作。这下,孩子们玩得可开心了,但是水管两头的包边却常常脱落,容易划伤孩子们的手。后来,我到处打听有没有不需要包边的大管子,最后意外找到了一位童年玩伴,正好在生产PVC自来水管道,于是就有了现在的白色PVC滚筒。
那时候,我们为了研发游戏材料虽然投入了很多,有时还要自掏腰包,但却不亦乐乎。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通过观察,我们看到了自己研发的这些看起来不精美的材料到了孩子们手里,玩法那叫一个五花八门。孩子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了,也把我们带回了美好的童年时光。任意组合的材料带来的是充满变化的环境,为孩子提供了探索复杂的因果关系的空间。孩子在不断的假设和验证中深入探究、运用经验,进行反思和创造,引发深刻而复杂的学习。
这些游戏材料成为了儿童呈现真正能力和智慧的载体,所以这些玩具材料的确是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之一。
记者:除了游戏材料,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还有哪些呢?
程学琴:我们提倡以游戏为基础去支持儿童的主动学习,分为游戏前、游戏中、游戏后三个阶段。游戏前:教师进行游戏环境的创设和调整,将幼儿发展目标渗透其中;游戏中:教师实现最大程度的放手、最低程度的介入,支持幼儿在游戏中发生的学习;游戏后:教师倾听、记录幼儿的表征表达,和幼儿一起分享游戏经验,其中教师与全班幼儿或者分别与大组幼儿开展的分享活动,也就是俗称的“思维共享”,支持幼儿思维的升级。这三个阶段都在为幼儿的真正能力被发现创造条件。
另外,游戏中,我们发现,除了游戏材料,使用游戏材料的规则也为孩子发挥自主性与创造性奠定了基础。只有孩子们可以自由移动和操作那些我们提供的各种尺寸的箱子、梯子、木板、滚筒和户外积木等可移动的开放性材料,再加上其他各类辅助材料,才能全身心投入游戏,不受限制地构建和想象,并创造出符合自身需求和能力的挑战。而且,只有允许不同年龄、不同发展水平的孩子对游戏材料进行无限组合,玩出各种游戏,每个孩子才会按照自己的节奏体现越来越高的游戏水平,越玩越复杂。
因此,使用游戏材料的规则也是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的条件之一。
记者:看来儿童的真正能力被发现,比起游戏材料等硬件,更需要成人的信任、理解,还有赋权、赋能——需要园长、教师,甚至是保安、保育员、木匠等儿童身边的成人达成共识,需要全社会共同发现和肯定儿童的力量、共同认可游戏对于儿童发展的促进价值、共同创造支持儿童游戏的社会生态。所有的一切汇总起来,才能让儿童的真正能力被看得见。
现在,我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些幼儿园改变了环境,投放了大量低结构材料,甚至照着安吉的幼儿园投放类似的玩具材料,但是游戏质量却似乎总不能提高。
程学琴:因为儿童观、游戏观不一样嘛。如果不能相信孩子比我们更会玩,不能直面曾经精心制作的玩教具、花费大量心力装饰布置的幼儿园环境,不能反思到这些背后更多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形式主义地应付上级要求,那么心中必然还会有所不舍,又怎么拆得掉不必要的装饰,怎么打得破不必要的规则,怎么把游戏的空间留给孩子,怎么会放手让孩子有机会自主选择,怎么真正做到跟“形式主义”断舍离呢?
要让环境留白,减少材料对孩子的控制,让孩子能自主决定怎么玩,作为教师,我们就要突破自己——相信空白的、留白的环境对孩子来说有更大的创造空间。
在安吉,我们独创了一批低结构、可移动、看上去不是玩具的玩具。这些低结构甚至无结构、不设定玩法的玩具材料,适合所有孩子。年纪小的、年纪大的,能力弱的、能力强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在自己的原有水平上,在与这些玩具材料的互动过程中,发展出越来越高的游戏水平,越玩越会玩。
最重要的不是模仿安吉地区幼儿园投放材料的方法,而是掌握背后的思维模式。如果幼儿园只是模仿和照搬安吉游戏,觉得“安吉有箱子,我们也要买一个”,但是可能并未理解我们选择、设计、投放这些材料背后的用心,我们支持孩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支持游戏权利的最大程度回归。如果受限于客观条件,就“等、靠、要”,也就是说经常是在等着上级的安排,靠着上级的指导,等着资金到位,等着全部配置好的玩具材料,而没有去思考如何因地制宜地发现身边的好材料,等来了材料也没有去观察这些材料是否真的被孩子需要、喜欢,是否对孩子真的有帮助,那么游戏质量也不容易得到提升。
总之,如果只是模仿别人,缺乏自己的主动思考,就会没有成就感,内驱力是不强的。这样会容易对外加于身的任务感到厌烦,容易看不到自主游戏本身的教育价值。幼儿园改革如果只是改皮毛,没有改掉骨子里的东西,那是没法彻底成功的。教师首先要对儿童、游戏抱有信念,其次要建立实事求是的思维方式,再加上主动反思的品质和精神,这样在改革中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成功呢?
记者:可是,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模仿。还有不少同行好奇:安吉游戏是不是按照某一种或某几种教育理论创造出来的?有没有受到西方教育理论的影响,比如杜威的教育理论,或者借鉴某种外来的实践模式,比如瑞吉欧地区的教育、高瞻课程之类?
程学琴:我记得,2014年,我第一次去美国。在洛杉矶的米尔斯学院,美国专家听完我的发言,就问:“这样的早期教育模式怎么可能发生在东方,应该发生在西方!”“你是不是来西方留学过,是不是跟着杜威学派学习过?”
我回答,当然没有,安吉游戏主要是我们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出来的。我很惭愧,甚至都没有完整看过杜威先生、陈鹤琴先生的相关著作。要说理论,我们老祖宗的“道法自然”理念倒是和我们的实践很契合,尊重孩子的天性,不违背自然规律。
当然,在发展过程中,我们也会接触到一些西方的教育理念,但安吉游戏从来没有刻意去模仿或者照搬哪一种理论、模式。既没有借鉴瑞吉欧教育,也没有模仿高瞻课程;既不是课程游戏化的产物,也不是游戏课程化的产物。我们从来都是从我们自己的问题出发,去寻找适合我们本土孩子的因地制宜的教育方式。
记者:所以,安吉游戏的5个关键词“爱、冒险、投入、喜悦、反思”,还有“闭上嘴、管住手、睁大眼、竖起耳”“游戏故事”“一对一倾听”“思维共享”等等,都是来自安吉的原创概念,是这样吗?这些概念,有的容易让人望文生义,为免误解,您能解释一下吗?
程学琴:是的,这些都是我们在实践过程中大胆提出来的。我们将体现儿童自然天性的游戏与促进儿童发展的课程目标进行了融合,提出了以爱、冒险、投入、喜悦、反思这5个关键词为准则,不断为幼儿的真正能力被发现创造条件,把游戏的自主权还给幼儿,让幼儿在自主、自由的游戏中,获得经验、形成想法、表达见解、完善规划、不断挑战,从而发挥自身最大的潜能。
首先,我说说安吉游戏的5个关键词中的爱。这里的爱不是指什么大道理,而是我们给到儿童的心理安全感。爱让教师与幼儿建立信任的关系。这里的爱能让我们的孩子知道:老师就在身边,老师不会打扰我,老师不会指责我,老师不会干扰我,但是一旦我有需要,老师会帮到我。我们的孩子在拥有心理安全感的状态下,就会全身心投入到游戏中,从而最大程度地去表现自己。只要孩子没伤害他人、没伤害自己、没破坏环境,作为教师,我们都是闭住嘴、管住手、免打扰。当感到成人的信任时,幼儿会变得自信,相信他们的想法是合理的,不需要成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这时,他们就会意识到,“我可以做决定”“我的观点很重要”“我能解决”。当不再受以对错为标准评价的影响后,他们才能够随心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并且可以坚信自己的想法。拥有自己的思考是幼儿发展的基石。当孩子最大程度地表现他的能力,越表现就越发展,越发展就越能被我们看见,越被我们看见就越让我们相信,孩子是积极主动的学习者;当我们越相信,就越能放手,越放手就越能无限延展孩子的潜能。这就是我们期望的让每一个孩子成为最好的那个“他”,不断地为幼儿的真正能力被发现而创造条件,从而实现孩子自身的最大潜能。
关于冒险这个关键词,记得当初一直指导我们的华东师范大学华爱华教授还提醒过我,用冒险容易让人联想到危险二字。我想到童年的游戏记忆里那些刺激好玩的、让我们好奇心得到满足的无一不是冒险所得,学习本质上就是向未知迈进。因为人类在任何时间拓展其所知的极限都是在学习,因此最后还是使用了冒险这个词。没有冒险,就没有问题解决;没有问题解决,就没有学习。但是,冒险不等于危险。允许孩子去冒险探索,让孩子不断试错,才能培养出良好的直觉,让他们学会辨别什么是危险,哪些需要谨慎应对。当孩子们自由地决定他们的游戏和管理风险,当他们在探索能力的极限,发现并解决问题,正是学习发生之时。于是,我要求安吉的教师在游戏现场观察、记录、支持,但不干涉、干预或指导,最大限度保障幼儿接触并享受物理的、社会的、智力上的冒险,冒险就成了我们的关键词。
喜悦这个关键词,在当初被提出时,对于在快乐与喜悦两个词中选哪一个,我专门做了研究。我发现喜悦是幼儿自主参与游戏、自己调整游戏难度,以及游戏过程中不断反思的结果。当孩子真正投入到自己的事情中,他们在学习、在成长、在挑战自己、在和他人建立关系,更在体验无限的喜悦。这种体验是从孩子内心深处自然涌出的情感,是不受外界因素影响的,是心灵的创造,涉及的是对生命的认同和自我价值的认可。我们说游戏点亮孩子的生命,就是喜悦的精神状态不断滋养幼儿的生命。所以,没有喜悦,游戏就不可能是真游戏。我们评估幼儿园课程的标准之一就是幼儿在活动中是否达到喜悦的状态。喜悦时,幼儿可以安静或专注,也可以吵闹或表达······最大程度地放手,孩子们有空间和时间,以自己的方式和节奏成长,就有了很多“哇哈!我做到了”的喜悦时刻,这就是学习成长的基础。浙江大学胡海岚教授的《脑科学研究:“胜利者效应”让孩子拥有持续内部动力》得出:小成功有助于大成功,即“成功才是成功之母”。这个现象揭示出:胜利的经历可以改变身体内在机制,从而形成更有利于再次获得胜利的状态。换句话说:“成功,才是成功之母。”能时常感受到成功所带来的成就感,是通往更大成功的关键。拥有内部动力的孩子会持续感受到进步的喜悦和成就感。这样才不会依赖于外部的动力,或者执着于在与别人比较中获得的快乐。不断地感受到自己的成长,才是让“胜利者效应”在教育中发挥效用的重要关键。
关于投入这个关键词,我们知道投入是一种集生命所有力量于一点的状态,不仅仅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境界。对于幼儿来说,真正的投入产生于他们充满激情的探索、发现物理世界和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在观察游戏中发现,投入能够给孩子带来超乎现实之上的专注、深刻的喜悦与满足感,也就是心理学上的“流体体验”。游戏中有意义的投入给幼儿带来的喜悦,就像汽车与引擎的关系,如果投入是带动学习的车辆,喜悦则是引擎。它们为探索、学习和理解的旅程提供动力和能量。
最后一个关键词是反思,反思是幼儿经历转化为知识和智慧的关键过程。在游戏中,孩子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经验和经历中,获得直接经验。游戏后,我们每天都给幼儿机会反省并理解自己的经历。幼儿丰富的游戏经验与老师协助开展的反思和表达,共同支持了幼儿的元认知过程,培养了幼儿的洞察力,这正是我们应该抓住的高层次思维和长期认知发展的关键过程。因此,我们就把反思作为我们的关键词,教师在这一过程中起关键作用,但这作用不是把教师已有的知识装载在停泊好的船上,也不是去教化幼儿不受束缚的身体和心智,而是为幼儿的探索和发现提供条件,为幼儿认真思考自己的经历提供便利的机会和条件,并促进幼儿思考和表达他们的发现和见解。幼儿对自己经历的理解被充分重视,幼儿的反思和表达得到忠实的倾听和记录。
安吉游戏的五个关键词不仅仅是对幼儿所提,我们的园长老师们日常也会用这五个关键词思考我们的工作。
记者:根据上期您对安吉游戏五个关键词的解释,其中的“爱”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真正的爱不是控制,而是要选择相信,做到放手?那么,是不是也应该从更深层次去理解“闭上嘴、管住手、睁大眼、竖起耳”?我曾听到有的老师质疑:“放手不就是放羊吗?都放手了,还当什么老师?”对这样的质疑,您怎么看呢?
程学琴:“闭上嘴、管住手、睁大眼、竖起耳”是我们在游戏中落实新的儿童观的行动原则。“闭上嘴”是指在没有成人指导或干预的情况下,教师为孩子提供玩耍和解决问题的空间。“管住手”是指教师不立即或不伸出援助之手,为孩子提供探索和冒险的自主空间。“睁大眼、竖起耳”是指教师要打开耳朵、眼睛等所有感官通道,要用整个心灵去感知:究竟是什么激发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是什么吸引了他们,他们在解决什么问题、想了解什么,又是如何沟通的。有了这些理解,作为教师,我们就可以对孩子的需求和能力产生更清晰的了解,就可以对游戏材料和环境的设置做出更明智的决定,就可以提供真正必要的支持,满足每个孩子的需求
在现实中,我们总是匆忙地去预设一个特定的目标。教师为了自己的目标往往会干扰孩子们快乐、深入的发现。比如,我们打断孩子之间发生的冲突,提供成人视角的调解策略。我们总认为,孩子应该学习什么,而不是让他们有自己的发现和经验。如果我们专注于观察、发现孩子,我们就要放手退后,看看孩子们是如何与他们的材料、环境和彼此互动的,而不是总把自己投入到孩子们的游戏中。
当然,放手退后不是放任,而是让我们有时间在孩子们玩耍时有意识地观察、倾听和记录。当我们采取这一立场时就表明了我们正在形成新的儿童观:相信孩子们的想法和解决问题的策略,尊重他们的快乐和主动性。
我们做到最大程度的放手、最小程度的介入,就是保障儿童主动学习权利的最大化。这些行动原则就是在告诫教师谨慎介入。就像《评估指南》里讲的,不急于介入或打扰孩子的主动学习。
教师闭上嘴、管住手、睁大眼、竖起耳后,由于主要精力放在观察孩子上,所以教师自身能实现较快的专业成长,越来越懂得儿童游戏的特点,越来越了解孩子的发展。基于这样的行动原则,教师的角色和师幼关系就会有新的突破,我们的教师不再是传统的传道授业的教师,我们的教师是儿童的发现者、支持者、陪伴者,是向儿童学习的学习者,我们以“孩子游戏在前,教师紧跟支持”取代了“教师预设在前,孩子紧随其后”的教育模式。
以往,教师们觉得自己是主导者,教的背后体现的是传统的师道尊严。然而,我们发现,在保教过程中,教师做得越多,孩子自主的空间就越小,这样,教师的眼睛是看不到真正的孩子的。老师们需要借助一个个真实可见的游戏活动、生活活动,帮助他们去觉察自己的儿童观、教育观。当教师的眼睛看见了每一个孩子,他才会真正地相信儿童。
记者:所以,“闭上嘴、管住手、睁大眼、竖起耳”是一个整体,不能只“闭”、只“管”,不能弱化观察、反思。这四个做法不是目的,更为本质的目的是更新儿童观、教育观。所以,要真正做到“闭上嘴、管住手”,不能靠管理者的强制、行政命令的一刀切,而是要靠教师观念的自我觉醒。
那么,“游戏故事”和“一对一倾听”的产生,是不是也跟教师儿童观、教育观的自我更新有关?
程学琴:当然跟儿童观、教育观的更新有关系。首先,“游戏故事”是来自于游戏中,教师最大程度地放手,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经验和经历中,获得大量的直接经验。无论在游戏中有什么发现、遇到了什么困难和问题、发生了什么样的游戏情景,都是孩子的直接经验。游戏后,孩子回到室内,具备直接经验之后再来记录游戏故事,需要回顾游戏经历或者再次回忆起自己的经验,经历第一次把自己的直接经验用抽象的方式表征出来,开始第一次反思。目前我们选择了幼儿相对容易掌握的表征形式——绘画,来帮助孩子完成自主记录,因为绘画(涂鸦)对学前阶段的孩子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
然后,孩子向教师表达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在表述的时候会再反思一次自己在游戏中有哪些发现、思考和灵感,这次用口头语言表达出来,对自己的经验进行第二次抽象,也是第二次反思。
同时,教师一对一倾听并真实记录幼儿的表述,孩子会看到自己的经验被教师用抽象的文字用心记录下来,而且教师还会认真读给他们听,听到自己的经验被教师用口头语言复述出来,这是孩子经历的第三次抽象、提炼和反思。
孩子的这些表征记录,也就是安吉游戏中的“游戏故事”,会被教师展示在活动室的墙面上。孩子会不断、反复地去看,跟自己的绘画表征进行对话,这是第四次去梳理自己的反思。
在每一次的反思过程中,包括在最后看自己的游戏故事的过程中,孩子在各个层面上不断地重现或者回忆自己所经历过的游戏。就像著名心理学专家武志红老师所说:“我们的心智需要从初级思维过程进化到次级思维过程,初级思维过程的‘语言’就是图像,而次级思维过程的语言叫‘符号’,但是我们不能失去初级思维,创造力都来自于这里。它一旦失去的话,你跟自己的感觉就不能连接了。当我们没有了这份‘真’,它就是一个纯粹的假的东西,就不具备创造性了。”幼儿丰富的游戏经验以及在教师协助下开展的反思和表达,是支持孩子思维升级的关键内容。
记者:“一对一倾听”是不是也是在对幼儿园实践的观察和反思中产生的,是不是也跟教师儿童观、教育观的自我更新有关?
程学琴:是这样的。2012年6月,我在安吉郎村畲族幼儿园的游戏观察现场,首次建议教师倾听并以文字记录孩子对自己画的游戏故事的表达,接着县机关幼儿园也开始推行“一对一倾听和记录”的做法,后来越来越多的教师开始做“一对一倾听和记录”,包括边倾听幼儿表达边记录,以及记录后再向孩子复述记录。做“一对一倾听和记录”实现的教育价值不能被忽视。第一,为幼儿提供了从行动到思维的反思机会,幼儿反省并理解自己的经历,对自己的经历进行表征表达,每天都在诞生精彩的观点,这些机会使幼儿进一步探索。第二,支持了幼儿的元认知过程,培养了幼儿的洞察力和深度发现的能力,这是高层次思维和长期认知发展的关键过程。第三,发展了幼儿的书面(涂鸦)表征能力和口语叙事能力。第四,尊重每一位幼儿的表达,公平对待每一位幼儿,实现儿童表达权的回归。我曾经访谈过多位幼儿园老师和小学语文老师,我问在传统的集体教学中,有没有一年没有发过言的孩子,老师们普遍回答“肯定有”;问两年有没有,老师们回答“有”;问三年,老师们沉思后回答“也会有”。我问小学语文老师,在小学六年中,语文课堂上没有发过言的学生有没有,回答当然有。这样的结果对于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了吧。
做“一对一倾听和记录”实现的教师专业发展价值也不能被忽视。对教师来说,“一对一倾听”提供了进一步看见、理解幼儿行为及其背后思想的机会,有效促进了教师与幼儿心与心的连接,改善了师幼关系。
而且,“一对一倾听和记录”的是孩子自己说的话,是幼儿真实不虚的自我评价,它就是一份鲜活的幼儿成长档案,对评价幼儿发展具有独特的价值。反思以前,教师做孩子的成长档案,常常是咔咔拍一些照片,一拍脑袋写上几句评语,往往很难反映孩子的真实发展情况。“一对一倾听和记录”的内容还在建立家园互信关系上有着特殊的作用,家长看到那些丰富的、体现孩子成长的表达被老师忠实地记录,对老师的尊重和对幼儿园的满意度都会大大提升。
当我们发现这一项工作有这么多独特而重要的价值后,就将其纳入幼儿园一日生活安排中,作为一个重要环节,并且放手一日活动的组织安排权力,将其赋予班级教师,对原有的一日活动安排做减法,对一日活动进行整体改革,以支持老师们有质量地倾听、记录孩子的表达。
大量的倾听记录告诉我们:每一个儿童都是值得我们信任的。哪怕是小班的孩子,也能把从家到幼儿园的两条不同的公交车线路完完整整地说出来,顺着说一遍之后再倒着说,而且在倒着说的时候,还能把刚才漏掉的点也补充进去。有一个孩子说:“徐老师,这是我的《西游记》,不是吴承恩的《西游记》。”这个孩子每天创作十几集自己编的《西游记》,现在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听说他编的《水浒传》都已经有70多集了。
孩子每天跟环境互动,每天都在发现世界,每天都在形成自己的观点。如果我们没有机会去倾听孩子,去发现孩子,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孩子的心里在想什么,不会知道孩子有多么了不起。在这样的教育模式中培养出来的孩子,其思维具备逻辑,做事讲究依据,考虑问题强调周全。
记者:原来,“游戏故事”“一对一倾听和记录”都跟幼儿思维的培养有这么大的关系。那么“思维共享”是怎么提出来的?是不是也聚焦了幼儿思维的发展?
程学琴:
一开始,我们也是开展传统的游戏后分享活动,就是围绕着“今天玩了什么”“跟谁玩的”“遇到什么困难”“用了什么方法解决的”跟孩子们进行谈话。但是,我发现这样的分享,还是停留在老师问、孩子答的层面,没有突破我在改革以前的调研中发现的瓶颈问题。
于是,我就开始琢磨,游戏分享活动的价值追求是什么?游戏改革中确立的儿童观、教育观该如何迁移运用到老师组织的讨论活动中呢?游戏后的分享讨论活动与过往的集体教学相比,该有什么样的突破呢?
当初的这些困惑我经常跟当时在澳大利亚上大学的女儿在电话里聊,她虽然是学理工科的,但却给了我很多启发,感觉是把我的脑壳敲开了一道口。她告诉我:“你们可以把孩子的游戏拍下来,让老师们分析孩子是如何玩的,也可以拍一些游戏片段让孩子们讨论。老师可以听听小朋友们的想法,看看小朋友们有什么不同的想法。不管小朋友的想法是什么,只要小孩子自己觉得有道理,你们都要尊重。”她告诉我,她在澳洲第一次向老师请教问题时,听到老师问她“你是怎么想的呢”,她回答不上来非常尴尬。她还告诉我说:“从小到大没有老师关注过这些,你要改革要培养小朋友思考问题的习惯。”当年还没有可以拍照的智能手机,我就买了摄像机来拍视频和照片。后来出现了智能手机,我就鼓励老师们用现代化设备支持自己观察、解读游戏和游戏分享活动。
结合女儿的建议,我把游戏后的分享活动定位在集体反思,鼓励教师们把自己在游戏场地记录的照片、视频,拿一些出来和孩子们一起分享讨论,有时候全班孩子一起,有时候分组进行。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是教师给孩子上一堂课或者教给孩子什么内容,而是在另一个层面上去了解孩子的游戏经历、思考过程和内心想法。
从传统的关注知识经验习得的儿童被动学习的集体教学方式,转向关注孩子想法和思考问题过程的主动学习方式,对教师们来说有着巨大的挑战,一时间很多教师觉得自己不会上课了。于是,我就带着安吉县机关幼儿园的泮乐韵、林蝶、王珍、周莉、夏秋红、缪蕾、王佳等一些骨干教师先行先试。经过不断的尝试,这些教师很快掌握了支持孩子主动学习的游戏分享方式。我还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如何做的缪蕾老师身上进行了试验,经过若干次的跟踪陪伴,缪老师很快就能够跟孩子们一起进行精彩的游戏后反思了。此后,我还组织了多次关于游戏后分享的专题培训。随着实践机会的积累,慢慢地老师们不再焦虑自己不会上课了。
2022年,我跟江苏省教科院基教所原副所长张晖老师一起讨论,统一了“思维共享”这个提法,让大家一看到“思维共享”这几个字,就知道这个活动关注的是思维,明确其为支持儿童的思维升级而设计,是为幼儿的真正能力被大家发现而搭建的对话平台。在这个“思维共享”活动中,孩子们会互相帮助、互相质疑,对于自己或同伴做了什么的思考会更加深入,会一起利用这个机会解决问题。这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复杂思维过程,会诞生各种精彩的观点,实现孩子们各种各样的发展,包括认知、社交、情感······
“思维共享”活动中的对话、反省帮助幼儿与同伴一起解读且重构游戏的意义,也让教师看到所有幼儿脑海中的复杂想法、正在解决的问题、正在被验证的假设,以及幼儿在游戏中正在学习的各种技能。教师通过提问,引发幼儿对游戏的思考、解释,从发现问题到提出问题、回答问题,再到互相质疑、彼此追问、不断澄清。教师更重视激发幼儿表达自己的观点,并思考自己的思考过程,即批判性地分析他人和自己的想法。
教师尊重并回应每个幼儿的想法与问题,当幼儿的思考出现困难时,教师可以再提出一个问题让他思考,支持和拓展每一个幼儿的学习。教师允许并鼓励幼儿参与激烈的讨论和辩论,不限制幼儿讨论的话题,也不将自己的认识灌输给幼儿。教师即使提供自己的想法,也只为支持幼儿表达出他们的想法。
与传统的集体教学活动相比,“思维共享”活动有五大突破。一是教学内容的素材来源于幼儿自身的经历,是一种真实情境,而不是来自教师指导用书。二是素材呈现的方法都是展示幼儿活动现场的视频和照片,而不是虚拟的图片和动画。三是“思维共享”定位在真问题的讨论上——都是孩子亲自经历或者观察游戏后提出的真问题,而非教师专门为挑战幼儿而设计的问题。四是儿童在前、教师在后,让幼儿掌控整个讨论的过程。因为对于这样的真实情景和真问题,每个幼儿都会有相仿的经历,都有话说,教师只是根据幼儿的讨论进行话语调度,而不是让幼儿跟着教师预先设计的流程走。五是教学的目标不再是知识的传递,不再着力于一种标准化的结论,而是孩子的思维发展,是孩子精彩观点的诞生。教学目标达成度的检验是看幼儿所表现的思维灵活性,教学质量的检验是看教师在多大程度上激发了幼儿思维的积极性。
当然,“思维共享”活动给教师也带来了新的挑战:特别考验和锻炼教师的观察、分析、理解幼儿游戏的能力,以及教育机智;挑战教师捕捉游戏中有价值的问题的能力;挑战教师通过“倾听”了解幼儿想法的能力,比如听到幼儿的心声后,能不能理解幼儿语言背后的思考;挑战教师激发幼儿思维积极性的能力,比如能不能通过赋权、减少高控,来激发幼儿自主参与的兴趣,识别对幼儿和教师都有意义的“话题”,巧妙地激发幼儿精彩观点的诞生,引发更加深入的学习;挑战教师对幼儿发展的敏感性,比如对每一个孩子的体验感同身受,让每个幼儿得到在原有水平上发展的机会;挑战教师与幼儿“互动”而非“干扰”的把握能力,比如一日生活中能不能放下自己,做到退后观察和支持。
在安吉游戏的实践过程中,我们提倡“大道至简”,不需要老师完成复杂的课程设计,而是力求简单,因为我们需要的是推动孩子复杂地思考、自主去解决复杂的问题,所以我们不需要对儿童做过多的干预。因此,无论是什么水平、什么地区的幼教机构,都能创造性地运用安吉游戏的理念改革自身的教育实践。安吉游戏在世界各地已经开始纷纷开花结果,特别是中国各地的孩子广泛受益,得到了享受公平、优质的学前教育的机会,星星之火逐步形成燎原之势。
记者:最后,请您谈一谈对安吉游戏可持续发展的未来,有什么样的期待?
程学琴:回顾过去,曾经我们也在疲惫和无奈中倦怠,也迷茫于“小学化”和“去小学化”的困境,也纠结过改革的理念与家长要求的矛盾,也困惑过游戏和教学如何统筹,也无奈过改革的要求与教师专业水平之间的落差。
但是,24年来,我们坚持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一线做研究,在不停歇的反思性实践中研究儿童、研究游戏,对实践中的真问题,坚持用追问到底、解释清楚、落实到位的行动原则,一个个地去突破。24年来,我们坚持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儿童,从“小学化”的“无游戏”阶段,到受功利主义、形式主义影响的“假游戏”阶段,再到回归儿童天性的“真游戏”阶段。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安吉游戏是一个不停歇的反思性实践过程,不断地反思和突破才能让我们葆有旺盛的专业生命力。安吉游戏的精神是一个字“真”——去伪存真、去形式主义、去功利主义是其最核心的精神内涵。安吉游戏是安吉县历任教育领导一张蓝图绘到底的使命担当,安吉游戏的发生和发展离不开许多有教育情怀的领导、专家的厚爱和支持!在此,我特别感恩我的老师——华爱华教授一路的陪伴和教导!感谢全国同行给了我们很多鼓励,跟我们一起携手发现儿童。
未来的路还很长,我希望安吉游戏以更大的格局,以更高更远的历史站位,以更开阔的国际视野,以更深远、深邃的战略眼光走得更远。我们还是要牢记习近平总书记的那段话,做到坚持扎根中国大地办教育、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发展教育。
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指日可待!
(本文根据2024年6月、9月和11月的三次访谈,以及"2024'安吉游戏'国际学术会议"上程学琴老师的发言,整理而成。全文已经过程学琴老师的审阅定稿。编辑部刘梦格、万皓旻对本文亦有贡献。)